会客厅 | 黄蓓佳:文学是照进我灵魂中的一束光
【半城大话】
4月29日,时值五一小长假,正是伴着阶底蔷薇入夏开的芬芳。作家黄蓓佳携新书《童眸》做客永慕庐。即便命运将前半生装订得不忍卒读,她依然用写作的方式,走出了过去与自我,漫步到另一番开阔的人间。用笔建构的伊甸园,不在天上,不在远方,就在纸上。
60多岁的黄蓓佳站在永慕庐,美好宛如一部童话。她写了一生的童话,岁月与沧桑在她身上没有留下痕迹,当你直面她,感受到的,只有生命中欣欣向荣的纯真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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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照进我灵魂中的一束光
文 | 肖婷
黄蓓佳在永慕庐前留影
▌01 我是如何走上文学之路的?
如今所谓命运不公的抱怨,大多是对阶级固化的抱怨。因为祖辈没有抢占到更好的资源,自己又不肯努力,小确幸与小清新的梦想无处实现。事实上,被历史碾压过才是真正残忍。卷入历史运动的洪流,个体无一处缝隙可逃,甚至没有叩问的机会。
黄蓓佳老师在演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阶级冲突激烈。出身于教师家庭的黄蓓佳因为“成分”不好而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课堂上老师布置作文,让同学们写自己家庭中的革命史。童年的她既不能书写自己祖上剥削阶级如何“剥削”他人,也不能胡编自己家庭是工农阶级,只好小心翼翼地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遣词造句别所用心地绕过阶级与革命的旋涡。
虚构是文学的起点。借助虚构,儿时的她不再那么因出身而羞愧低头。她仿佛找到了灵魂的出口,与那个疯狂而愚昧的年代斗智斗勇。通过写作,她得以享受自由,放飞自我,并预感到自己可以通过手中的笔,改变命运。
1972年,她下乡当起了知青。在撒谎成风的年代,人人实际在做的都是逃离和背叛自己口头支持的信念。满口扎根农村、心向红星的知识青年们,争取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要逃离农村、回到城市。招工,当兵,被推荐上大学,是三个回归城市的最佳途经。
然而对于出身于“臭老九”家庭的她,这些路都被封死了。她没有气馁,凭借自己的写作才华,一步一步为自己杀出了一条回城的路。
第一次发表作品,是在1973年。
她以写成人文学敲开了文坛的大门。彼时的她经历过“四人帮”样板戏的教育,在改革开放后考入北大,接触到大量新的文学观念,旧的文学观念被打破,新的文学观念尚未建立,一时间彷徨非常,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江苏《少年文艺》主编向她约稿。她试写一篇《星空下》,没曾想竟一炮打响,荣获诸多儿童文学奖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受到《少年文艺》主编的欣赏和鼓励后,同时在家庭经济压力的驱使下,她从此持续投稿儿童文学,直到她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慢慢找回了文学感觉的她尝试两手抓,兼写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在这段时间,她完成了她的重要作品《这一瞬间如此辉煌》、《请与我同行》。
渐渐地,儿童文学不再能满足她的表达欲望。1985年,她开始集中于写成人文学。她的作品《新乱世佳人》被改编为电视剧、掀起收视狂潮。
讲演现场
1996年,她的女儿小学毕业,陪读半年的她在友人的启发下,化自身对孩子成长的深切感慨为《我要做好孩子》。由于素材采样于生活,写作过程几乎是一气呵成。
这本书准确表达了同龄孩子及其父母的心声,出版后荣获各项大奖,成为许多学校的课外必读书,还改编成影视、舞台剧等诸多形式。她自此又回归儿童文学的创作,一连写了《我要做升旗手》、《我飞了》、《亲亲我的宝贝》、《余宝的世界》等书,也就是现在广为人知的“倾情小说”系列。
她又回到了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两条腿走路”的状态,用孩子气的天真和承认的审视去表达她对世界的认知和依恋。在此期间,她发表了人生中最满意的一部作品——《家人们》。
从被迫的、功利的写作到后来自由的写作,她走过了一条曲折而漫长的路,她的文学之旅与她成长的经历同步前进。到如今,处在瞬息万变、信息爆炸的时代,她思索着应该用文学如何表现我们的当下?在真实和虚妄之间,要如何平衡?
现代作家的笔力和大脑、胸怀与灵魂远远不能真切地抓住生活的本色,大多只能漂浮在生活中,在想象中放手一搏,去描绘主观思维中认为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有生活的根基,与大地的真实失去了链接。
▌02 我是如何写作的?
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写作状态。黄蓓佳则习惯于全天浸入到沉思默想、全然不被打扰的写作状态。
在新书构思成型之前,她会陷入阶段性抑郁,只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灵感的火焰。故事的混沌要在具体写作的过程中才能慢慢清晰,一旦开笔,笔下的人物往往有了自己的生命,超脱了她预定的方向,走向自己的命运。意外之笔总是神来之笔,她此时并不限制人物的自由,就任由她/他们遵循自己的意愿。
她偏爱写当今的知识分子。她关注着他们如何折腾自己,如何寻找自己的位置,把自己变形、嵌入到这个社会规定好的狭小空间,无奈又不安地放下自己的皮囊。
知识分子的抱负、才识不允许自己折服于平庸,永远期待着远方。清醒与迷茫,纠结与痛苦,头破血流,身心俱疲,是当今知识分子的众生相。只有挥霍够了精力,他们才让生命的喧哗最终归于寂静。在众人曲尽笔力描写历史的伤痛和肉体生存的艰难,唯她另辟蹊径书写心灵的安适和精神生活的向往,因而显得奢侈而不入主流。
文章的写作需要灵感。一次澳洲之旅,她亲眼目睹一位华人广东老太太和当地的白人司机操着不同的语言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启发了她关于“错位”的思考。
在我们被卷入时代浪潮沉浮,发生过多少尴尬的错位,人们永远得不到完美的生活,从此意义上说,人生只能是悲剧。于是《枕上的花朵》诞生了,枕头上的绣花隐喻人生的虚妄。
在与妹妹通电话中,妹妹突然说了一句:“你永远都没办法懂得我童年的感受”,惊得她一时失语。一向亲密无间的姐妹俩为何会莫名有如此大的裂缝?这就牵涉到另一桩陈年旧事。
童年时的妹妹被叔叔抱养,并不生活在原生家庭里。她永远难以亲身体会“寄居”在别处的心酸。这个小插曲让她领会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黑暗的旅程,启发她以自己和妹妹为原型写作了长篇女性小说《所有的》,去书写人生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悲伤,所有的背叛,所有的救赎,所有的无奈和所有本源的快乐。
灵感来得太快也会对写作造成伤害,一挥而就的作品在冷静下来后再看就可能显得失之浅薄。就以《派克式左轮》为例,取材于91年于英国做陪读太太时,她从互联网上看到的一起发生在美国华人留学圈的血案——“卢刚事件”。
尽管后来此书大卖,也获得影视改编,但是她却甚不满意,认为自己将一个沉重的主题写成了畅销书的品质,浪费了一个好题材,没有对国内的教育、国民性、人性进行足够深刻的反思。她认为,面对灵感,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有足够的控制力,冷静地思考,让岁月积淀。理性力量应该更强大,深思熟虑比电光石火更重要。
叶兆言曾说,写作其实是手艺活,写作者是工匠,漫长的写作过程则是苦力。她对此无比赞同,不管是过去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纸上书写和誊抄,还是如今对着电脑进行敲打,对写作者的体力和毅力都是考验。文字的手感是靠日积月累形成的,不是玩天才得来。一个好作家的标准是:不可能你的每部作品都是极品,但是每部作品都肯定是精品。
有人说,好的文学产生于害羞的人、孤独的性格、忧郁敏感的情绪。她听到这话的时候自我比对、心中暗喜。但为何她仍然不能成为一个大作家呢?为何她仍与自己的理想有巨大差距呢?反复思量,她将此问题归因于自己太过“正常”、“规范”,缺少了类似于莫言那种天马行空、汪洋肆意的气质,不能充分享受文学创作极度的自由。
熟悉她作品的读者都会了解,她的作品包含着两个时间维度。一个是当下的,紧跟着时代的发展。如《我要做好孩子》、《我要做升旗手》、《我飞了》,一直到《余宝的世界》。孩子能从这些作品中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艰难的成长。总体基调是向上的、光明的,因此这些作品的发行量也最大。另一维度则是过去的,如《漂来的狗儿》、《艾晚的水仙球》和今天的《童眸》等。虽然这些作品获得的奖项不如前面的作品,但是更得作者本人的偏爱,因为这些作品更包含情感的投入,也更接近文学的本质。
▌03 为什么写《童眸》?
在近60岁的时候,她着手写作的《童眸》,耗去了大量自己的写作资源,是她童年生活的集中体现,以过来人的眼光回望过去,对社会、人性、历史与文化传承的认识。
四个故事相互独立成章,有不同的主人公,文字的信息密度很大。读者在其中积极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诸如风土人情的内容,以及一些触及人性的思考,是小孩子无法全部理解的,于是也就邀请家长一起来读。
搭建一座桥梁,让家长和孩子一起阅读,是她最为期待的阅读场景。
《童眸》中的孩子都不是脸谱化的,他们既有天使的一面,也有魔鬼的一面,洞悉了人性的一切肮脏。正是人性的复杂才构成千姿百态的世界,文字才更值得去咂摸和回味。
文化需要传承,作家就是负有使命的传承者,以文学的方式具象地呈现出“从前”。孩子应从文学中获知自己的家庭、家族、国家,增加对田野文化、乡镇文化、城市文化多样化的认识。体察到祖辈有呼吸的生活场景,把自己代入到历史中,发挥着年老一辈作家的生活经验优势,这也是她对“过去时”写作更偏爱的原因。
▌04 文学的意义何在?
文学是全世界共同生活经验的分母,全世界的人借由这样的分母进行交流、才能共处。阅读伟大的经典作品,超越时间和地域的限制,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我们是谁?我们为何活着?我们如何生活得更好?
文学的本质,不为了肢解生活,而是为了丰富和诗化我们的生活。同时,亦能批判、质问我们当下的社会、审视平凡的生活,对改善我们的生活和社会怀抱着美好祝愿。
年轻时的黄蓓佳曾怀疑写作是否是她自己的最好的选择,年龄与日俱增,她给自己了十分肯定的答案。
她越来越享受写作的快乐,要抓紧时间的尾巴写够自己想表达的。写作赐予了她两种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她的生命也因此得到了延展,在文学中的永恒。
演讲后合影
半城编辑部
文编|肖婷 周昱羽
美编|高露 赵玉姝
音乐|范丽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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